三十而立

三十而立

A memo for 30.

“史前文明的旅行者寿命都很短,高级智慧生命从不进行时空旅行。”

“为什么?”

“这毫无疑义。”

——《时空追缉》

I.奥德赛

兰2410宿舍最左下角的柜子里没有横板。柜子内右侧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你被骗了,哈哈哈哈!”这句话我看了四年,也不明白这个柜子的某任主人究竟想表达的是什么。也许是在嘲笑分到这个柜子的人没有隔板放衣服,又或许是在给被拐到北京六环外的新同学泼冷水。直到最后几次开关这个衣柜,我觉得还是把这个问题扔给以后的同学琢磨吧。

很多事情可能一辈子想不清楚,但人生依旧永不回头地大步向前。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从成都到北京,从Nashville到New Brunswick。这些年我逐渐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晚熟和钝悟的人,但好在这也让我保持着单纯。

大学四年时光像是一场迷梦,我仿佛还能在乱糟糟的宿舍里醒来,去清晨的学校走上一圈。我会看见麦当劳胡同屹立不倒,北门外的烧烤摊依然在夜晚冒着热气;会看见教室的墙板上依然贴着经济学原理或者民法学原理的课程安排,会看见水房的窗台也依然放着那些阳光下五颜六色的杯子。

这种迷蒙和体验感一直延续到了去美国读研,我对自己该做什么依旧没多少头绪。在村里的日子,生活依旧是体验而不是思想;学业依旧是消费品而不是生产力。时间对于一个城市和学校确实不值一提,但终究给予我一场钝悟。直到最后,一个异乡异客在林肯纪念堂才勉强决定出前进的方向。

于是PhD这些年既是缓冲,也是沉淀,更是突围。经历过failure,也见到过quit。也许人无论如何都会成长,但PhD的环境让我慢慢明白了很多正确的事情。比倒下更勇敢的是生活,比存在更伟大的是思想。

人是动态的。想法与选择都会在一生的经历中不断变化,个体的经历对他人也往往缺乏实质的帮助。但宏观上,我赞同人生都会经历一些共同的阶段。按照现代点的分法,于我,人生的这个节点属于奥德赛时期的结束。人生流动性收紧,三十而立,真正的成年。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这样一段奥德赛时期:青少年时代结束了,你从父母家搬出来;从一种稳定的生活状态离开,从熟悉的战场离开,开始一段或许短暂,或许漫长的漂泊。

在这场漂泊中,我们也会遇到奥德修斯曾遇到的一切希望、失望、打击与诱惑,我们会在这个漂泊的某个时间点,像奥德修斯一样,看到自己的命运,看到自己的国,然后我们就真正学会了成年。

所谓的成年,不在于年龄,而是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国,从此不再漂泊。

你会牢牢地守住自己的国,不管它是一张书桌,一条渔船,一个车库,还是一颗果树;你为它负起长期责任,不管大小,它就是你的世界,你的王国;你不再漂泊,而是专注于建设自己的世界,这,才是成年。

——梁宁

II.方向

互联网社会对30岁的人生有着各式各样的应该或不应该(有趣的是,也包括不应该“应该”)。我比较认同30岁应该开始有了自己的“惯性”:在事业与家庭上,有自己明确的认知与方向。

关于工作

在社会时钟上看,我的旅程其实还算标准。一路把书念通到PhD,走向工作岗位。对博士们来说,这就标志着在专业能力上,要开始独当一面。接下来就是挖壕沟,加深自己的专业知识与护城河。

认为大学=教书显然是一种误读。大学=科研+教书,只不过这个权重取决于学校的质量。

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靠它吃饭,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情。也许因为小时候被管得太紧,我是一个不喜欢被约束的人。作为一个天资平平的人,能读上PhD并找到211教职,更是一件幸运的事。

虽然未来充满不确定,但也没有抱怨的理由。从理想主义的角度看,我的能力还足够支撑我的喜欢。或者世俗的看,人在社会上找定位基本就靠金钱与地位,这个行业的二者显然都不低,何况professor这个title对我的吸引力很大。所以一个三步走的“事业自检”算是通过了(行业怎么样?能力怎么样?个人经济状况怎么样?)。

多学习、多思考。我很敬佩美国的学者和科研环境。像我导师那样的professor们也是真心热爱这项事业,没有tenure压力也继续写paper写到飞起。如果问我的人生要选一个人look up to,那无疑是我Todd爸爸。

少偷懒、少说话。人应该向上连接,向下兼容。然而随着年龄增长,能做到这些的人会越来越少。就像人的表达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消亡。如果说PhD环境带来的优秀习惯,那就是(被迫强制)终身学习。不读书是一种愚蠢,但因为读书而傲慢是更大的愚蠢。

关于爱情

在这个年纪,开始明白婚姻和家庭的意义,并开始承担责任。

经年的异乡生活像是一辆开往终点站的午夜列车。你或许知道自己在前往某个终点,但比起车站的喧闹,车厢里路途中,更多的时候处在一种夜深人静的沉寂。也许只有在这种人潮离去的沉静里,自己才能够思考关于生活,关于爱情,关于理想的那些道理。时间足够让多数同学和朋友消失在通讯录、朋友圈,消失在中年人的定义里,也似是认为了人生多数故事比不上一场酒逢知己。

可这也往往陷入另一种虚无的极端,一种想要逃避的一晌贪欢。一个错误示范就是,男生在错过一些人后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年龄的增长已经带来足够的经验去明白应该怎样去捕获爱情,但这个过程磨损的是真心。一方面是社会压力与匹配困难,一方面更是对爱情本身失去信心。相信真爱不妨碍真爱难寻的事实。

所以我有一个“反年轻人”的直觉,合适的对象比工作更难找。这是一个非常主观的事情,而且随机。一个比较渣的办法就是不断试错。不是说缺乏真心,但通常会出现错误的时机,或者人。对过去,充满感谢。对拥有,懂得珍惜。

求解一个人的最优,和求解两人的最优,是完全不一样的情景与约束。因此同另一半的理解与相互支持,无比重要。人性是自私的,而婚姻是一种承诺。比起大难临头各自飞,相互依偎才更弥足珍贵。

关于生活

年轻人爱说一个人“没有灵魂”,在我看来是指一个人的生活没有爱好。有趣的人、有趣的灵魂不会缺少爱和快乐。

发展自己的爱好,甚至发展成特长。宇宙很大,生活更大。Live (living)和Life是两个词,活着和生活完全不一样。

90s的人,多经历过少年时期的tradeoff:用被压抑的自我意识换取了高效的知识储备。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补回当年的缺失,找回被扔掉的玩具、被喝止的写作和绘画。

我们的祖辈挺起了脊梁,我们的父辈提供了吃穿,我们这一代人需要完成精神的重塑。

III. 学会选择,然后接受自己的选择

英文里这个很好讲,you should be responsible for your choices. 反观国内,似乎更少的同龄人能明白这个成年(甚至未成年)就该理解的道理。小孩子才会什么好处都想占,又什么都不想付出。

经济学最基本的一个概念是tradeoff。任何问题都有两面性,而cost-benefit提供了一个权衡取舍的方法。即使那些看起来难以量化的选择,比如工作,比如爱情,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有舍有得。现实只有一个,任何决策当然都会分化出一条未被选择的道路。

经济学不能让人一夜暴富,但作为一种方法论,让人认清很多问题。学术上,主流讲效用论(utility)。在我看来,现实中与效用最接近的概念,虽然同样抽象但更通俗一点,就是幸福。钱当然能带来幸福,甚至必须承认,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二者的区别显而易见。学会做出选择,就是在约束中,学会选择最大的幸福。

但区别于冷冰冰的效用数字,幸福本身是主观的,冷暖自知的。没有解决生存与生活问题之前,金钱当然几乎等于幸福,从而影响个人的选择。而之后,人应当学会选择更广义的幸福,比如自由,比如尊严。

我很喜欢用《塔希里亚故事集》里的法师雅戈去定义幸福。比起他的三个法师好友,雅戈没有艾梅达尔的天才,没有斯布雷斯的怨毒,也不像帕尔卡含着金钥匙出身。但他踏实认真,心怀善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能做什么,一点点去实现。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握紧自己的幸福?雅戈自己(并不)平凡的一生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加官晋爵、迎娶公主,不是凝视深渊、搏取力量。甚至不是做一个万人敬仰的法师。就像故事“后记”字里行间所展现的,他从未追求力量,却最紧握住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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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理性的人自然会意识到,一旦全面地衡量过利弊,做出的选择一定是最优的。为什么选择工作抛弃爱情?因为没有解决面包问题的时候,玫瑰并不能在当前给予更大的幸福。那些看似没有选择的选择,也是自己的选择。那些未曾踏上的道路,一定有未被选择的理由。

因此,平行世界或者末世故事,大多只算是一种慰藉。即便每个人都幻想着有一个更好的自己,即便每个人都暗暗盼望有机会推倒重来。现实中,让我们痛苦的往往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

我可能确实是个文化自由主义者。在我看来,除了生老病死,任何社会环境和他人的眼光都带着枷锁的意味。国内为什么太多不快乐?比较太多,来自外界的压力与期许太多。这也是非常可怕的,因为没有人能真正无视所生活的环境。即使收入还行,也懂很多道理,却依旧痛苦地过着人生。

目前我无法回答自己会应对待这样的环境,按照我的精神世界,我应该不会太在意。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应该多大程度拒绝他人对自己的定义、而不陷入全然无所谓的虚无主义。这可能是一个年幼的倒影,或者成年人多重身份的一种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