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

海边的卡夫卡

《海边的卡夫卡》 读书随笔

为什么叫海边的卡夫卡?

  1. 一些含义

卡夫卡在小说里是一个人,一幅画,一首歌。这些都是美好且鲜活的意象。《海》是一个关于少年成长和补完的故事,是主角经历逃离、迷茫、接受自我的成长过程。村上本人在序言里也很明白地总结了关于卡夫卡君,自己想要展现的意义:

“田村卡夫卡君以孤立无援的状态离开家门,投入到波涛汹涌的成年人世界之中。那里有企图伤害他的力量。那种力量有的时候就在现实之中,有的时候则来自现实之外。而与此同时,又有许多人愿意拯救或结果上拯救了他的灵魂。他被冲往世界的尽头,又以自身力量返回。返回之际他已不再是他,他已进入下一阶段。

于是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tough),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海边的卡夫卡》力图通过十五岁少年的眼睛来描绘这样一个世界。恕我重复,田村卡夫卡君是我自身也是您自身。”

小说双线叙事。两条故事线在前半本小说里只隐隐相关,直到两条线交汇在高松图书馆才让剧情豁然开朗。单章是少年田村卡夫卡为了逃离俄狄浦斯式的弑父、淫姐、淫母的预言,而离家出走到了高松图书馆的故事。在这个偏远的图书馆卡夫卡遇到了作为图书馆女主人的佐伯,和作为管理员的大岛。佐伯疑似卡夫卡那在他幼年弃家出走的母亲,而大岛则也是个与众不同的“假男人”,对世事有着独到的见解。两人都对离家出走的少年照顾有加。佐伯在二十岁时恋人死后便丢了一半灵魂,就像活着的只有一具躯壳。那丢失的少女佐伯的灵魂,和卡夫卡还有了灵与肉的结合。佐伯也劝说并帮助了在进入森林后的卡夫卡返回社会。

双数章节是有智力障碍的老人中田的故事,更具魔幻色彩。中田在幼年因为经历了一次“入口石”的开启,丧失了一半的灵魂(在见到佐伯的时候说我们都只有一半影子),也失去了记忆和正常的脑力水平。然而中田能够和猫交流,能够让天空下起沙丁鱼和竹䇲鱼的雨。在杀猫人琼尼沃克(应该也就是卡夫卡的父亲)的鼓动下杀死了他,之后在跑运输的小伙中野的带领下来到高松,与佐伯相会,并完成了打开入口石的使命。

  1. 隐喻

小说交织魔幻色彩和各种隐喻,很容易在速读的时候产生不知所云的状况。不过也是这些隐喻让《海》值得细细咀嚼和思考。个人倒觉得小说主旨并没特别耳目一新的创造,倒是这些隐喻让我给小说加一颗星。读书的时候疑问和困惑很多,看了一些书评,很多也有类似的提问。关于那些含糊的隐喻,我倒是最后也大致可以给自己一份解答。

叫乌鸦的少年就是卡夫卡,这个毫无疑问。卡夫卡的表象人格是在经历成长,从迷茫到认知;而叫乌鸦的少年则是自己内里的、不断督促、鼓励、抗争的另一半灵魂。

另一个世界,是与现实世界相对的理想、隐秘、精神的世界。卡夫卡想要逃离现实世界,而以入口石所开启的,就是与现实相对的“另一边”。在小说中被魔幻地具象成有一个入口,可供跨过两个世界(像是limbo)。而在森林中有两个二战逃兵所把守(等待卡夫卡)的林中村落,也就是具象的另一个世界,卡夫卡所想要逃进的世界。

入口石的开启是需要条件的。性交就是其中一个条件。中田幼年战争期间入口石被打开那次是带队老师在梦中与爱人交欢,星野在肯德基爷爷(山德士上校)的牵线下和女郎发生关系也是为了打开入口石。中田和佐伯都是出入过入口石的人,并且都把自己一半的灵魂留在了那一侧,导致现实世界中的自己并不完整,只有一半的影子。

肯德基爷爷到底是谁?“我是不具形体的,是纯粹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的观念性客体。我可以成为任何形体,但没有实体。而从事现实性作业无论如何都需要实体。”理解成一个推动故事前进的NPC似乎有点过于简单,大概是和白虫子相对的 善 的存在。

佐伯是不是卡夫卡的母亲?应该是。这样理解就和卡夫卡认为的一样,似乎是完成了淫母的预言。佐伯对卡夫卡的判断不置可否。顺着这种实现预言的想法,似乎樱花也该是卡夫卡的姐姐。父亲的死和卡夫卡身上出现的血,完成了核心预言。然而卡夫卡父亲,也就是沃克,是中田刺死的;而樱花似乎也仅仅是带有姐姐的气质,所有的预言实现又显得那么主观。毕竟故事从未明确这些卡夫卡的想法,而是让人和卡夫卡一样充满self-fulfiling的感觉。但硬给出答案并不是主要目的,就像卡夫卡一样,不论相信什么,想通去接受它,才是更重要的工作。

白虫子是什么?中田死后,那个从他口中冒出的白色虫子被星野砸死。此后,星野也觉得自己通过认识中田老伯“能够活明白些”了。白虫子在故事里是“邪恶之物”:“死活不能让它爬进入口,因为这家伙是邪恶之物,黑猫土罗说过“一看便知”,一点不错,一看就知道不能放它活着”。也有解读说斩断这白白的滑溜溜的白虫,就是与过去告别。都是不好的、恶的东西。

====== ====== 摘录、随笔

是的。我是认为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人们总是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进得很深很深。而在进得最深的地方就会产生‘连带感’。就是说,在人人都是孤独的这一层面产生人人相连的‘连带感’。只要明确认识到自己是孤独的,那么就能与别人分享这一认识。也就是说,只要我把它作为故事完整地写出来,就能在自己和读者之间产生‘连带感’。其实这也就是所谓创作欲。不错,人人都是孤独的。但不能因为孤独而切断同众人的联系,彻底把自己孤立起来。而应该深深挖洞。只要一个劲儿地往下深挖,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一味沉浸于孤独之中用墙把自己围起来是不行的。这是我的基本想法。

当然,实际上你会从中穿过,穿过猛烈的沙尘暴,穿过形而上的、象征性的沙尘暴。但是,它既是形而上的、象征性的,同时又将如千万把剃须刀锋利地割裂你的血肉之躯。不知有多少人曾在那里流血,你本身也会流血。温暖的鲜红的血。你将双手接血。那既是你的血,又是别人的血。

而沙尘暴偃旗息鼓之时,你恐怕还不能完全明白自己是如何从中穿过而得以逃生的,甚至它是否已经远去你大概都无从判断。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是的,这就是所谓沙尘暴的含义。

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神秘水潭出现在那里。

平时静悄悄潜伏于某个人所不知的场所,一旦时机来临,它就无声无息地涌出,冰冷冷浸满你身上每一个细胞。你在残酷的洪水泛滥中奄奄一息,痛苦挣扎。你紧紧抓住靠近天花板的通风口,苦苦乞求外面的新鲜空气。然而从那里吸入的空气干燥得几乎起火,热辣辣地灼烧你的喉咙。水与渴、冷与热这理应对立的要素齐心合力朝你袭来。

尽管世界上有那般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找。你寻求声音之时,那里惟有沉默;你寻求沉默之时,那里传来不间断的预言。那声音不时按动藏在你脑袋某处的秘密开关。

你的心如久雨催涨的大河。地面标识一无所剩地被河流淹没,并冲往一个黑暗的地方。而雨仍在河面急剧倾泻不止。每当在电视新闻里看见那样的洪水,你便这样想道:是的,一点不错,那就是我的心。

铁路沿海边穿行了一会儿,进入内陆。有郁郁葱葱的高高的玉米田,有葡萄架,有斜坡上种植的蜜橘。灌溉用的水池触目皆是,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弯弯曲曲流过平地的河水显得清凉凉的,空地上长满夏日的青草。狗站在铁路旁看电车通过。眼望如此风景的时间里,我的心重新充满温馨平和的情思。

我自由了。我闭起眼睛,就自己自由了这点思索一阵子。但是,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自由这东西是怎么回事。现在明白的只是自己成了孤身一人。孤身一人住在陌生的地方,如丢了指南针丢了地图的孤独的探险家。莫非这就是自由的含义?连这点我都稀里糊涂。于是我不再思索。

百年之后,置身此处的人们(也包括我)应该从地上荡然无存,化为尘埃化为灰烬。如此一想,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这里所有的人或物都显得虚无缥缈,仿佛即将被风吹散消失。我伸开自己双手定定地细看。我到底为了什么如此东奔西窜呢?何苦这么苦苦挣扎求生呢?

但我摇摇头,不再往外看,不再想百年后的事。要想现在的事。图书馆有该看的书,体育馆有要对付的器材。考虑那么远的事又有什么用呢!

中田放松身体,关掉脑袋开关,让存在处于一种“通电状态”。对于他这是极为自然的行为,从小他就不怎么思考什么得过且过。不大工夫,他开始像蝴蝶一般在意识的边缘轻飘飘地往来飞舞。边缘的对面横陈着黑幽幽的深渊。他不时脱离边缘,在令他头晕目眩的深渊上方盘旋。但中田不害怕那里的幽暗和水深。为什么非害怕不可呢?那深不见底的无明世界,那滞重的沉默和混沌,乃是往日情真意切的朋友,如今则是他自身的一部分。这点中田清清楚楚。那个世界没有字,没有星期,没有装腔作势的知事,没有歌剧,没有宝马,没有剪刀,没有高筒帽。同时也没有鳗鱼,没有夹馅面包。那里有一切,但没有部分。没有部分,也就没必要将什么和什么换来换去。无须卸掉或安上什么。不必冥思苦索,委身于一切即可。对中田来说,那是比什么都值得庆幸的。

我合上书,放在膝头。我思考自己的责任。不能不思考。白T恤沾有鲜血。我用这双手把血洗掉。血把洗手盆染得鲜红鲜红。对于所流之血,我恐怕要负起责任。我想像自己被送上法庭的情景。人们谴责我,追究责任。大家瞪视我的脸,还用指尖戳。我强调说自己无法对记忆中没有的事负责,我甚至不晓得那里真正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说:“无论谁是梦的本来主人,你都和他共有那个梦,所以你必须对梦中发生的事负责。归根结底,那个梦是通过你灵魂的暗渠潜入的!”

“在大自然中一个人孤零零生活的确妙不可言,但一直那样下去并不容易。”大岛说。

“理论上不是不可能,实际上也有人实践。但大自然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不自然的,安逸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带有威胁性的,而顺利接受这种悖反性则需要相应的准备和经验。所以我们姑且返回城去,返回社会与人们的活动中。”

中田杀死琼尼 沃克,自首时和年轻警察说第二天将下沙丁鱼和竹䇲鱼的雨

“归根结底,杀害佐伯青梅竹马恋人的也是那帮家伙。缺乏想像力的狭隘、苛刻、自以为是的命题、空洞的术语、被篡夺的理想、僵化的思想体系——对我来说,真正可怕是这些东西。我从心底畏惧和憎恶这些东西。”

中田路遇社会青年杀人,想到关联性,天降蚂蟥。大概是讽刺青年口中所说“关联性”的荒谬。

雕塑家田村浩二被杀身亡,是中田杀掉的琼尼沃克吗?是的。松野区。田村是去了高松区。

大岛凝视我的眼睛:“跟你说,田村卡夫卡君,你现在所感觉的,也是多数希腊悲剧的主题。不是人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人。这是希腊悲剧根本的世界观。这种悲剧性——亚里士多德是这样下的定义——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与其说是起因于当事者的缺点,毋宁说是以其优点为杠杆产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剧之中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即是显例。俄狄浦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钝、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给他带来了悲剧。于是这里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irony。

她仿佛在象征什么,所象征的大概是某一段时光、某一个场所,还可能是某种心境。她像是那种幸福的邂逅所酿出的精灵。永远不会受伤害的天真纯洁的情思如春天的孢子漂浮在她的周围。时间在照片中戛然而止。一九六九年——我远未出生时的风景。

尽管如此,唱片封套照片中仍鲜明地记录着人到中年的现在的佐伯所失去的风姿。它类似一种力度的飞溅。它并不自鸣得意光彩夺目,而是不含杂质的自然而然的倾诉,如岩缝中悄然涌出的清水一样纯净透明,径直流进每个人的心田。那力度化为特殊的光闪,从坐在钢琴前的十九岁佐伯的全身各处熠熠四溢。只要一看她嘴角漾出的微笑,便可以将一颗幸福之心所留下的美丽轨迹描摹下来,一如将萤火虫在夜色中曳出的弧光驻留在眼底。

我站在墙前,从最近处再一次细看那幅画。少年目视远方,眼里饱含着谜一样的纵深感。他所注视的天空一角飘浮着几片轮廓清晰的云,最大一片的形状未尝不可看作蹲着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我追溯记忆——应该是青年俄狄浦斯战胜的对手。俄狄浦斯被施以谜语,而他解开了。怪物得知自己招术失灵,遂跳下悬崖自杀。俄狄浦斯因这一功劳而得到底比斯的王位,同王妃即其生母交合。

而卡夫卡这个名字——我推测佐伯是将画中少年身上漾出的无可破译的孤独作为同卡夫卡的小说世界有联系之物而加以把握的。惟其如此,她才将少年称为“海边的卡夫卡”,一个彷徨在扑朔迷离的海边的孤零零的魂灵。想必这就是卡夫卡一词的寓意所在。

有生以来你一次也没羡慕过别人,也没有想成为其他什么人,但你现在打心眼里羡慕那个少年。如果可能,你想成为那个少年,即使预先知道二十岁时将受到拷问并被铁管打杀也在所不惜。尽管如此你也要成为那个少年,以便无条件地爱十五至二十岁的活生生的佐伯,同时接受她无条件的爱。你想和她痛痛快快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交合。你想用手指上上下下摸遍她的全身,也希望被她上上下下把全身摸遍,纵然死了也想作为一个故事一个图像印在她的心间,想在回忆中夜夜得到她的爱。

肯德基爷爷拉皮条让星野干了一个漂亮女郎,然后再告知入口石的所在,很迷。

佐伯梦游中睡了田村,很迷。你杀死了你的父亲,并同母亲交合。俄狄浦斯式的悲剧在少年心中self-fulfilling.

“好好听着,星野小子!神只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特别是在日本,好坏另当别论,总之神是圆融无碍的。举个证据:战前是神的天皇在接到占领军司令官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不得再是神’的指示后,就改口说’是的,我是普通人’,一九四六年以后再也不是神了。日本的神是可以这样调整的,叼着便宜烟管戴着太阳镜的美国大兵稍稍指示一下就马上摇身一变,简直是超后现代的东西。以为有即有,以为没有即没有,用不着一一顾虑那玩意儿。”——肯德基爷爷

俄国作家契诃夫说得好:假如故事中出现手枪,那就必须让它发射。

在某种意义上,海顿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坦率地说,任何人都不知晓他内心奔腾着怎样的激情。但在他出生的封建时代,他只能将自我巧妙地用顺从的外衣包裹起来,只能面带微笑随机应变地生活下去,否则他势必被摧毁。较之巴赫和莫扎特,许多人看不起海顿,无论在音乐上还是在求生方式上。诚然,纵览他漫长的一生,适度的革新是有的,但绝对算不上前卫。不过如果怀以诚心细细倾听,应该能够从中听出他对近代性自我藏而不露的憧憬,它作为蕴含矛盾的远方的魂灵在海顿音乐中默默喘息。例如——请听这个和音,喏,固然宁静平和,但其中充满少年般的柔弱绵软的好奇心,自有一种内敛而执著的精神。——星野去的咖啡馆的店主